汤厄(一)辛丑孟春十日,予随例入浴①,失足沸汤中,从踵及股。既而调治乖方,逾两月而后愈。虽备历诸苦,而于苦中,照见平日过咎,生大惭愧,发菩提心。盖平日四大②无恙,行坐随意,眠起随意,饮食随意,谈笑随意,不知其为人天大福也。安享此福,无复思念六道众生。且我此一饷安乐时,地狱众生,挫烧舂磨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饿鬼众生,饮铜食血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畜生众生,衔铁负鞍,刀割鼎烹者,不知经几许苦矣!纵得为人,而饥寒逼迫者,服役疲劳者,疾病缠绵者,眷属分离者,刑罚责治者,牢狱监禁者,征输③困乏者,水溺火焚而死者,蛇螫虎啮而死者,含冤负枉而死者,其苦亦不知几许,而我弗知也。自今以后,得一饷安乐,即当思念六道苦恼众生,摄心正意,愿早成道果,普济含识,俾齐生净土,得不退转。刹那④自肆,何以上报佛恩,而下酬檀信也?励之哉!
①随例入浴:据《四分律》卷十六谓:除热时、病时、作时、风雨时、道行时之外,余时皆半月洗浴一次。②四大:地大、水大、火大、风大。地以坚硬为性,水以潮湿为性,火以温暖为性,风以流动为性。世间的一切有形物质,都是由四大所造,如人体的毛发爪牙,皮骨筋肉等是坚硬性的地大;唾涕脓血,痰泪便利等是潮湿性的水大;温度暖气是温暖性的火大;一呼一吸是流动性的风大。③征输:指朝廷向人民征收赋税。④刹那:意为瞬间,表示极短的时间。
万历辛丑()正月初十,我随例到浴室洗浴,不小心失足滑入沸水中,从脚后跟到大腿处全被烫伤。又因治疗不得法,一直拖延两个月后才痊愈。这次汤厄虽然令我吃了不少苦头,而于痛苦之中,不断反省自己,才觉察到平日所犯的过失不少,因此生大惭愧,发菩提心。想起平日身体没有病痛时,要走就走,要坐就坐,想睡就睡,饮食随意,谈笑随意,从来不觉得这样的生活,是人天中的大福。而我一向安享此福,何曾想到六道众生的惨状。就在我现前这一会儿安宁舒适的时间里,地狱道的众生正遭受着刀挫、火烧、臼舂、磨碾,不知经历了多少的痛苦!饿鬼道的众生,渴饮铜汁,饥食血污,不知经受了多少的痛苦!而畜生道的众生,如牛、马之类,则受着衔铁负鞍之苦;像猪、羊之属,则受刀割鼎烹之痛,也不知经受了多少的痛苦啊!即使生在世上为人,有忍受饥寒逼迫的,有服役疲劳的,有疾病缠绵的,有眷属分离的,有触犯律法遭刑罚惩治的,有被监禁在牢狱的,有遭朝廷征输直至困乏不堪的,又有水溺火焚而死的,有被蛇螫虎啮而死的,有含冤负屈而死的,这种种痛苦不知有多少,而我以前都没有想到啊。自今以后,只要我能得片刻的安乐,即当念及六道中有无数的众生正在受苦受难,急待救拔,由是摄心正意,愿早成道果,广度有情,使一切众生同生净土,得不退转。倘若刹那恣意懈怠,如何能上报佛恩,下酬信施呢?我应该经常这样勉励自己!
汤厄(二)佛言“人命在呼吸间”,予平日亦常举此以警策大众,而实未尝身亲经历之也。及予之罹汤厄也,方其入浴,身安心泰,洋洋自如,俄而蹈沸釜中,几死矣!其得生者,幸也,龙天救之也。夫为时刹那耳,而死生系焉。“命在呼吸”,岂不诚然乎哉?则知为僧者,于佛所说以劝他人恒切,而以劝自己或疏,通弊也。予于是大愧大骇而大自戢①。
①戢:收敛。不敢放纵。
佛说人的生命只在呼吸间,我平时也常举此语来警策大众,而实际上从来不曾亲身经历过。及至有一天我遭受汤厄,才完全体验到此言真实不虚。当我刚入浴时,只觉得身安心泰,洋洋自如。忽然不小心蹈入热水釜中,被沸水烫得几乎就要死了。我能够起死回生,算是万幸,实在是护法龙天救了我。当时虽只是刹那,然而死和生就在这一线之间系着。以“命在呼吸间”来形容我当时的情况,是再贴切不过了。由此使我体会到,作为一个出家人,平时把佛陀的教诲拿去劝告他人往往语气很激切,而用来劝勉自己也许就散漫了。这大概是一种通病吧。经过这件事,我将本着惭愧惶恐的态度,以收敛约束自己的身心。
汤厄(三)予平日论到病中做工夫处,亦知毕陵伽婆蹉①所谓“纯觉遗身”②矣;亦知马大师③所谓“有不病者”矣;亦知永嘉④所谓“纵遇风刀常坦坦,假饶毒药也闲闲”矣;亦知肇公⑤所谓“四大本空,五蕴非有”矣。及乎足入沸汤,从头简点,痛觉在身,谁是“遗身”者?我今受病,谁是“不病”者?锋刀毒药切于肌肤,谁是“坦坦闲闲”者?四大五蕴实为吾身,实为吾累,谁是“本空非有”者?乃知平日干慧⑥都不济事。若无定力,甘伏死门。彼口头三昧,只自瞒耳。噫!可不勉欤?
①毕陵伽婆蹉:人名。意译余习、恶口。曾于过去五百世中常为婆罗门种,性情骄慢。至佛世时,出家为声闻弟子,犹有粗言余习在。②纯觉遗身:出《楞严经》卷五,毕陵伽婆蹉自言修证圆通之法。意谓如能纯一观注本觉真心,便可以把执为自我的识身妄念一起遗忘了。③马大师:即唐朝高僧马祖道一大师。④永嘉:唐朝高僧玄觉禅师。字明道,温州永嘉人。初谒六祖惠能,问答相契,便欲辞之。祖留一宿,谓之一宿觉。卒谥“真觉大师”。有《证道歌》、《永嘉集》传世。⑤肇公:即僧肇法师。鸠摩罗什门下四哲之一。年三十一遭秦主难,临刑说偈曰:“四大元无我,五蕴本来空,将头临白刃,犹如斩春风。”⑥干慧:喻如空谈理论,而没有真实受用。类似口头三昧。
我平日论到病中要怎样做工夫的问题,也知道当学毕陵伽婆蹉所谓“纯觉遗身”的忘我境界;也知道当学马大师所谓“有不病者”的超然物外的工夫;也知道当学永嘉大师所谓“纵遇风刀常坦坦,假饶毒药也闲闲”的从容态度;也知道当学肇公所谓“四大本空,五蕴非有”的那种视死如归的精神。及至失足被沸水烫伤后,把以上方法一一拿来运用,结果全无效验。痛觉明明在身,谁能遗忘得了这个识身?我今正受着病苦的折磨,谁能当作是那不病的人?烫伤之处痛如锋刀毒药切于肌肤,谁还能装成坦坦闲闲的人?当此之时,四大五蕴实实在在就是我的身体,我也实实在在为这身体所累,谁能说是本空非有呢?这才知道我平日那些空谈的理论,用在这病苦时刻全都无济于事。如果没有高深的定力,只有屈服于死神的来临。可见那些口头三昧,只能拿来欺瞒自己罢了。唉!想到这些,怎能不勉力在真实处用功呢?!
汤厄(四)予见屠酤之肆,生置鳖鳝虾蟹之属于釜中,而以百沸汤烹之,则谕之曰:“彼众生力弗汝敌,又微劣不能作声耳!若力敌,则当如虎豹啖汝。若能作声,冤号酸楚之声,当震动大千世界。汝纵逃现报,而千万劫中,彼诸众生,不放汝在。汝试以一臂纳沸汤中,少顷而出,则知之矣。”今不意此报乃我当之。因思自少至老,虽不作此业,而无量生来,既宿命未通,安保其不作也。乃不怨不尤,安意忍受,而益勤修其所未至。
我以前每见酒家餐馆里,把活生生的鳖、鳝、虾、蟹等置入翻滚的沸汤锅中烹煮。我心中不忍,就劝告他们说:“这些众生的力量敌不过你们,又身体微小低劣不能作声呼号。如果它们的力量能敌过你们,则当如虎豹生吞你们;如果它们能出声,则它们冤苦酸楚之声,当震动大千世界。你们即使能逃得了现报,而于千万劫中,它们也决不会放过你们。如果你们不相信的话,不妨试将自己的手臂置入沸汤中一会儿时间,就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了。”没想到现在承受这果报的竟然是我自己。因而思量自己从少到老,虽然没有造过杀业,而无量劫以来,既未得宿命通,怎知过去生中没有造过杀业。因此也就不怨不尤,安意忍受汤厄的痛苦,并且要更加发愤勤勉修习我所未至的境界。
经教有自负参禅者,辄云“达摩①不立文字,见性则休。”有自负念佛者,辄云“止贵直下有人,何必经典。”此二辈人有真得而作是语者,且不必论。亦有实无所得而漫言之者,大都不通教理而护惜其短者也。予一生崇尚念佛,然勤勤恳恳劝人看教。何以故?念佛之说,何自来乎?非金口所宣,明载简册,今日众生,何由而知十万亿刹之外有阿弥陀也?其参禅者,藉口“教外别传”,不知离教而参,是邪因也;离教而悟,是邪解也。饶汝参而得悟,必须以教印证。不与教合,悉邪也。是故学儒者,必以六经四子为权衡;学佛者,必以三藏十二部②为模楷。
①达摩:具名菩提达摩,译曰道法。生于南印度婆罗门族,出家后倾心大乘佛法。于梁普通元年()由海路抵广州。梁武帝迎至金陵,因谈论佛理不契,遂渡江入魏。止嵩山少林寺,终日壁观。号“壁观婆罗门”。后传授衣法于慧可,遂为东土禅宗初祖。②三藏十二部:三藏即经、律、论。十二部,指佛所说经分为十二类,亦称十二分教,即长行、重颂、孤起、譬喻、因缘、无问自说、本生、本事、未曾有、方广、论议、授记。
有自负参禅的人说:“达摩祖师西来,不立文字,直指人心,见性成佛。学人只要能明心见性就行了。”又有自负念佛的人说:“修净土法门的人,只贵把一句佛号直下念去,何必看什么经典。”这二种人如果确实有真修实证的工夫而道出这样的话,这当然无可厚非。倘若没有真修实证,也这样信口开河,那大概都是为了借此掩饰自己不通教理的短处吧。我一生崇尚念佛,仍然勤勤恳恳劝人看教。为什么呢?假如不读经教,怎能知道念佛法门是怎么传下来的?如果不是佛的金口所宣,明载于经典,今日众生,谁会知道离我们这个世界十万亿刹之外有阿弥陀佛呢?那些自负参禅的人以“教外别传”作借口,殊不知离开经教而参,则是邪因;离开经教而悟的,则是邪解。尽管你是由参禅而得悟,也必须以经教作印证。假如所悟的见地不与经教相契合,则都是邪知邪见。正如学儒的人,必以六经、四书来衡量自己的道德文章。学佛的人也必须以三藏十二部经教作为修行的准绳。
语录古人道明德立,足为人天师表,然后有语录垂世。大率有二:或门人所记,如六祖坛经之类是也;或手自作之,如中峰广录之类是也。我实凡夫,自救不了,为吾徒者,慎勿笔吾一时偶尔之谈,刊为语录。不唯妄自尊大,又偶尔之谈,或有为而发,或因人而施,未是究竟了义,而况听者草草入耳,便形诸纸墨,亦恐有误人之过也。
古人大道已明,德业有所成就,足为人天师表,然后方有语录流传于世。这大致有二种情形:或由门人弟子记录,如六祖《坛经》一类;或自著述,如《中峰广录》一类。我只不过一介凡夫,连自救的工夫都没有,凡我门徒弟子,务必不要将我偶然说的话记录下来,刊印为语录。否则,不只是妄自尊大,又因为是偶然说的话,或者是有感而发,或者是因人而施,都不是究竟了义的言辞,更何况听的人草草入耳,便把它记录下来,唯恐有误人之过啊。
闻谤经言:人之谤我也,出初一字时,后字未生;出后一字时,初字已灭。是乃风气鼓动,全无真实。若因此发嗔,则鹊噪鸦鸣,皆应发嗔矣!其说甚妙。而或谓:“设彼作为谤书,则一览之下,字字具足,又永存不灭,将何法以破之?”独不思白者是纸,黑者是墨,何者是谤?况一字一字,皆从篇韵①凑合而成,然则置一部篇韵在案,是百千万亿谤书,无时不现前也。何惑之甚也!虽然,此犹是对治法门。若知我空,谁受谤者?
①篇韵:古代检字的工具书。如现在的字典、辞典之类。
《优婆塞戒经》上说:“有智之人若遇恶骂,当作是念:是骂詈字不一时生。初字出时,后字未生;后字生已,初字复灭。若不一时,云何是骂?直是风声,我云何嗔?”意思是谤骂之声直如风、气在鼓动,全无真实。如果因此而发怒,就连听到鹊噪鸦鸣,都应该发怒了。这话说得真妙。但有人问:“假设他写成一部毁谤的书,则一看之下,字字具足,又永存不灭,该用什么方法来消除自己的愤怒呢?”我告诉他:你何不试着这样想,那白的是纸,黑的是墨,哪还有什么谤呢?况且千字万字,都是从篇韵中凑合而成。如果认为这些白纸黑字是谤,那么置一部篇韵的书在桌案上,那岂不等于是百千万亿的谤书无时不现眼前了。难道你会这么笨吗?即使如此,这还只是用于对治的法门。若能了知我空的道理,谁是受谤的人呢?
愚之愚世人以不识字、不解事为愚,此诚愚也,非愚之愚也。读尽五车书①,无字不晓;收尽万般巧,无事不能;乃至谈玄说禅,靡不通贯。而究其真实处,颠倒迷惑,反见笑于向之所谓愚者,非愚中之愚而何?
①五车书:形容读书、著述之多。《庄子·天下》:“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。”旧时因称读书多为“学富五车”。
世人认为既不识字又不懂事是愚。这诚然是愚,但不是愚中之愚。有人读尽五车书,没有一个字是他不认识的;收尽万般巧,没有一件事是他所不能的,乃至于谈玄说禅也是头头是道,无不融会贯通。然而究其真实之处,却依然颠倒迷惑,反而被先前所认定的愚人取笑。这不是愚中之愚是什么?
预了无常迅速,虽老少无别。然年少人犹处未定之天,妄冀长寿;若老年人,则定然光景无多矣!须把身世事处分了当,从他无常朝到暮到,撒手便行,无所系累。此晚境大要紧处,不可忽!不可忽!
无常迅速,虽然对老年、少年没有区别。然而年轻人毕竟还是处于未定之数,难免期望得享长寿。若是老年人,则可以断定光景已是无多了,必须预先把自己平生最要紧的事处理了当,任他无常朝到暮到,放手便行,没有什么可牵累的。这是晚年最要紧的所在。千万不可疏忽!不可疏忽!
广览看经须是周遍广博,方得融贯,不致偏执。盖经有此处建立、彼处扫荡,此处扫荡、彼处建立,随时逐机,无定法故。假使只看楞严,见势至不入圆通,而不广览称赞净土诸经,便谓念佛法门不足尚矣!只看达摩对梁帝语①,见功德不在作福,而不广览六度万行诸经,便谓有为福德皆可废矣!反而观之,执净土非禅宗,执有为非无为,亦复如是。喻如读医书不广者,但见治寒用桂附而斥芩连,治虚用参耆而斥枳朴,不知芩连枳朴亦有时当用,而桂附参耆亦有时当斥也。是故执医之一方者误色身,执经之一义者误慧命。予尝谓六祖坛经不可使无智人观之,正虑其执此而废彼也。
①达摩对梁帝语:据《五灯会元》载:梁武帝问达摩祖师:“朕即位已来,造寺、写经、度僧不可胜纪,有何功德?”祖曰:“并无功德。”帝曰:“何以无功德?”祖曰:“此但人天小果,有漏之因。如影随形,虽有非实。”帝曰:“如何是真功德?”祖曰:“净智妙圆,体自空寂。如是功德,不以世求。”
看佛经必须周遍广博,方能融会贯通而不致于偏执。因为在诸多佛经中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:如在这部经中所建立的,而在另一部经中却完全给予否定了;在这部经中所否定的,而在另一部经中又极力推崇。这原是佛陀为教化不同根机的众生而施设的善巧方便,所以并没有固定不变的说法。譬如有人看《楞严经》,见大势至菩萨以念佛证无生法忍,却不入圆通之选。有了这种成见,又没有广览佛称赞净土的各种经典,便认为念佛法门不值得崇尚!又如有人只看到当年达摩祖师与梁武帝对话,见功德不在作福,而没有广览佛曾谆谆劝人修六度万行的各种经典,便认定凡是有为的福德都应该放弃!反过来说,同样也有爱好净土法门而批评禅宗的,有欢喜修有为的福德而藐视无为的,这都是犯了偏执的错误。譬如做医生的人,所读医书不广,只知道治寒症应该用桂皮、附子,就指责别人不该用黄芩、黄连;只知道治虚症应该用人参、黄芪,便指责别人不该用枳实、厚朴。不知黄芩、黄连、枳实、厚朴也有当用的时侯,而桂皮、附子、人参、黄芪也有不宜用的时侯。如果医生死执一种药方而不知变通,必将误人色身;学佛的人如果偏执经文中一义而不能圆融,必将误人慧命。我曾说过六祖《坛经》不能随便拿给没有智慧的人看,就是担心浅见的人,执着《坛经》中的某些话而轻视其它的法门。
求人过见人饬躬立德,名称颇闻,便多方求觅其过,此忌心也,薄道也。或见人有所著述,其求过也亦然。不知闻一善行,览一好书,皆当随喜赞叹;而反掩之灭之,是诚何心哉?若果行系伪行,书系邪书,自应正言公论,明斥其非,又不当半褒半讥,依阿①进退。
①依阿:自己没有主见,曲意逢迎附和他人。
看见别人能谨慎躬行修养品德,名称遐闻,便多方设法寻找他的缺点和过失并加以张扬;或者见他人有所著述,也同样百般挑剔寻找他的纰漏。这都是忌妒心兼不厚道的表现。不知闻一善行,或者看到一本好书,皆当随喜赞叹。奈何不但不赞叹,反而设法加于掩没、毁灭,这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呢?倘若别人的行为果然是伪装的,或者其著述确是邪书,自应提出公允持平的言论,严正地斥责其错谬之处。不应该半褒半讥,或者曲意附和他人进退。
谋断古称玄龄①善谋,如晦②善断。盖谋与断当兼备而不可一缺者。予于事,多有见之极明,而持之不武,以此致误,常悔之恨之。故禅门贵悲智双足。而谋与断,俱智所摄。谋而乏断,正能见而不能持也,此终是智浅而不深,偏而不全耳。大宜勉旃!
①玄龄:即房玄龄。唐初大臣。齐州临淄(今山东淄博市)人。贞观元年为中书令。后任尚书左仆射,监修国史。与杜如晦、魏征等同为唐太宗的重要助手。后封梁国公。②如晦:即杜如晦。唐初大臣。京兆杜陵(今陕西西安市东南)人。唐太宗即位后,任尚书右仆射。与房玄龄共掌朝政,订定各种典章制度。
古人称房玄龄精通谋略,杜如晦善能决断,其实谋略与决断应当兼备而不可缺一。我平常对于事物多能观察得极为明白,但在处理时却不能果断地作出决定,以致造成失误,为此心里常常觉得懊悔。禅门中注重悲智双运,而谋略与决断,都是属于智的方面。有谋略而缺乏决断,就像我虽有见识而又不能把事情处理好,这终究是由于智慧浅而不深、偏而不全的缘故!因此亟须更加努力修学。
禅佛相争二僧遇诸途,一参禅,一念佛。参禅者谓本来无佛,无可念者,佛之一字,吾不喜闻。念佛者谓西方有佛,号阿弥陀,忆佛念佛,必定见佛。执有执无,争论不已。有少年过而听焉,曰:“两君所言,皆徐六担板①耳。”二僧叱曰:“尔俗士也,安知佛法?”少年曰:“吾诚俗士,然以俗士为喻而知佛法也。吾,梨园②子也。于戏场中,或为君,或为臣,或为男,或为女,或为善人,或为恶人。而求其所谓君、臣、男、女、善、恶者,以为有,则实无,以为无,则实有。盖‘有’是即‘无’而有,‘无’是即‘有’而无,有无俱非真,而我则湛然常住也。知我常住,何以争为?”二僧无对。
①徐六担板:方言曰:“担板汉,但见一边。”比喻见解偏执。②梨园:原是唐玄宗教练宫廷歌舞艺人的地方。后人遂称戏班为梨园,称戏曲演员为梨园子弟。
有两位僧人在途中相遇,一位参禅,一位念佛。参禅的人说:“本来就无佛,有什么可念的?佛这个字,我不爱听。”念佛的人反驳道:“《阿弥陀经》上明明称‘西方有佛,号阿弥陀。’又《楞严经》上也说‘忆佛念佛,现前当来,必定见佛。’你怎么可以妄谓无佛?”于是,一个坚称有佛,一个断言无佛,两人争论不休。适逢有一少年经过,听到他们的辨论,忍不住插言道:“两位师父所说的话,都似徐六担板,但见一边啊。”二僧呵斥少年道:“你这凡夫俗子,哪知道什么佛法?”少年说:“我的确是凡夫俗子,然而以我这个凡夫俗子作比喻,多少也可以明白一些佛法呀。我是一名演员,在戏场上,有时扮演君王,有时扮演臣子,有时扮男人,有时扮女人,有时扮善人,有时扮恶人。如果有人要在这其中去寻求所谓君、臣、男、女、善、恶,若以为有,而实际上却是无;若说无,戏剧上却又实实在在有。这里面的‘有’是由‘无’而有的,‘无’是由‘有’而无的,有和无皆不是真实的,而我自己则依然还是我本身,并不因为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而改变。懂得自己的真我常住,还用得着争吗?”二僧听了,这才没话可说。
武夷图予病中有赠以武夷九曲图者,阅之忻然。因思古人沉疴不起,一友教玩辋川①图,不浃旬而愈。况西方极乐世界,绘画流布,朝夕参礼而未闻奇验速效如辋川者何耶?良由辋川迹在寰中,易为描写;极乐境超世外,难以形容。则不若绘辋川者之备极工巧,耸人心目故也。彼鸡头摩之所传②、十六观经③之所说,亦略示其概而已。夫极乐世界,忉利、兜率、化乐诸天所不能及其少分,使人得而详睹,何止四百四病之俱忘,将八万四千烦恼诸病皆消灭无余矣!昔人谓神栖安养,又谓先送心归极乐天,岂徒然哉?
①辋川:指辋川名胜。在今陕西兰田南,唐朝诗人王维曾置别业于此。②鸡头摩之所传:据唐道宣律师《历代三宝感通录》云:昔天竺鸡头摩寺五通菩萨,往安乐世界,请阿弥陀佛云:“娑婆众生欲生净土,无佛形像,愿力莫由。请垂降许。”佛言:“汝且前去,寻当现彼。”及菩萨还,圣仪已至。一佛五十菩萨,各坐莲华在树叶上。五通菩萨取叶所在,图写流布远近矣。③十六观经:即《佛说观无量寿经》。内容叙述佛陀应韦提希夫人所请,示现西方极乐净土,并教其修净业三福、十六观等往生净土之法。
在我养病的日子里,有人送给我一轴“武夷九曲图”的画卷。我看后大为欣悦。由此想到古时有人病重不起,有一朋友教他观赏辋川图。结果病人不出十天便告痊愈。对比西方极乐世界,有人绘画流布,日夜参礼,但是都没有听说有像观赏辋川图一样奇验速效的。这是什么原因呢?大概辋川胜迹就在我们这个国土中,所以容易绘画描写;至于极乐世界的庄严胜境超出世外,难于形容,当然绘画时不如辋川图那么备极工巧而令人心驰神往。即如印度鸡园寺五通菩萨所传之图像,《观无量寿经》所说之经文,也不过约略介绍其大概而已。其实极乐世界的胜妙庄严,即使忉利、兜率、化乐诸天,也不能比得上少分。倘使有人能够真实看到,何止四百四病俱能忘却,甚至于八万四千烦恼诸病也都能消灭无余。昔有永明延寿大师作《神栖安养赋》,又有樝庵法师作诗云:“身虽未到华池上,先送心归极乐天。”岂是随便即兴表白的呢?
谈宗予未出家时,乍阅宗门语,便以情识模拟,与一座主书,左纵右横,座主惮焉。出家数年后,重会座主于一宿庵。劳问间,见予专志净土,语不及宗,矍然①曰:“子向日见地超卓,今反卑近,何也?”予笑曰:“谚有之:‘初生牛犊不畏虎。’识法者惧。君知之乎?”座主不答。
①矍然:惊视的样子。
我在未出家时,略看得几本宗门语录,便以自己的妄情识见模仿语录中的话,在写给一位座主的信中,夹七夹八地乱说一通。致使那位座主看后震惊的不得了。出家数年后,我在一宿庵中见到那位座主。彼此致意交谈间,他发现我已专志净土,不再涉及宗门的话题,便瞪视着我诧异地问:“你以前见地超卓,为何现在反而变得这么平庸?”我笑着答说:“那时的我,就像谚语所谓:‘初生牛犊不畏虎。’如今我已识得法门深浅,自然有所畏惧了。你知道吗?”座主听我这么解释,便不再说什么。
念佛世人稍利根,便轻视念佛,谓是愚夫愚妇勾当。彼徒见愚夫愚妇口诵佛名,心游千里,而不知此等是名读佛,非念佛也。念从心,心思忆而不忘,故名曰念。试以儒喻:儒者念念思忆孔子,其去孔子不亦庶几乎?今念念思忆五欲①,不以为非,而反以念佛为非。噫!似此一生空过,何如作愚夫愚妇耶?而惜乎智可能也,愚不可能也。
①五欲:《沩山警策句释记》云:“五欲者,谓色、声、香、味、触也;或以财、色、名、食、睡为五欲。谓众生迷于五欲少乐,全忘生死危险诸苦也。”《大智度论》云:“哀哉众生,常为五欲所恼,而犹求之不已。”
世间人稍有点小聪明,便轻视念佛,认为念佛是愚夫愚妇的事。他们每见有些愚夫愚妇口念佛名,心思却想到千里以外。殊不知这等人只能算是读佛,不能称为念佛。真正的念佛,是念从心起,心里不断地想佛忆佛,念念不忘,这才叫做念。试以学儒的人作比喻:学儒的人念念思忆孔子,常以孔子的言行为楷模,日就月将,他的言行自然便与孔子相差无几了。今有自以为聪明的人,念念思忆世间的五欲,不以为非,反而批评人家念佛的不是。唉!似此一生空过,还不如去学作愚夫愚妇呢。可惜也只有真聪明人才肯学愚夫愚妇念佛,要指望那些自诩聪明的愚人去学愚夫愚妇念佛,简直就不可能。
僧性空吴泗洲寺僧性空,弃应院,闭关尧封山。尝寄予所发誓愿,及禀告十方等语,予嘉叹希有。俄而魔着,遂癫狂以死,予甚悼焉。揆其由,盖由乍起信心,有信无慧故也。古人心地未通,不远千里,参师访道,出一丛林①,入一保社②,乃至穷游遍历,曾不休息。得意之后,方于水边林下,长养圣胎耳。何得才离火宅,便入死关?有过不知,有疑莫辨,求升而反堕,又奚怪其然哉!颇有初心学人,结茅深山,孤孑独居,自谓高致,虽未必魔癫,而亦顿失利益不少。明者试一思之。
①丛林:僧众聚居修行的处所,后泛指大寺院。②保社:原为祭祀土地神之所,此指小寺院。
江苏泗洲寺有一位名性空的僧人,离开原来所住的寺院,到尧封山去闭关。他曾寄给我有关他所发的誓愿,以及禀告十方等语。我看后颇赞叹他希有难得。但不久听说他着魔了,继而癫狂而死,我真为他感到悲悼。推测他着魔的原因,大概是猛然之间发起信心,虽有信心而缺少智慧的缘故。历观古人若是心地尚未洞明,往往不辞千里参师访道,出一丛林,入一小寺,乃至穷游遍历,不曾懈怠休息。直至得意之后,才于水边林下悠闲自在地长养圣胎。怎么可以才离火宅,便入死关?以致有过不自知,有疑不能辨,似此则必然是求升反堕,也就难怪会有这样的结果啊!常有一些初心学人到深山中搭个茅篷,孑然一身住在那里,以为这样就可以成为世外高人了。这种人虽未必着魔癫狂,却也必然损失利益不少。聪明的人不妨试着想一想。
行脚予单丁行脚①时,忍饥渴,冲寒暑,备历诸苦。今幸得把茆盖头,虽不识修行,而识惭愧。云水②乍到,供事唯勤,己身受用,不敢过分。盖谓“曾为浪子偏怜客”,“穷汉起家,惜土如金”也。今乍入缁门③,便住现成庵院,事事如意,喻似富家儿不谙民间疾苦。纵才智兼人,无赖参访,而闭门自大,习成我慢,增长无明,亦所失多矣。
①行脚:又作游方。出家人为寻师求道而跋涉山川,参访各地,谓之行脚僧。②云水:此指云水僧。与行脚同义。以其居无定所,悠然自在,如行云流水,故以云水喻之。③缁门:《说文》:“缁,帛黑色也。”僧衣色黑,故称僧侣为缁流或缁徒。缁门意即佛门。《缁门警训》卷一:“古云,彼既丈夫我亦尔,不应自轻而退屈。若不如此,徒在缁门。”
我当年独自出外参学时,一路上忍饥挨渴,冒雨冲风,备尝千辛万苦。今幸而能有一间茅屋盖头,虽不懂得修行,但也识得惭愧。如有云水僧人来到,必尽量给予优待照顾。至于自己生活受用,从来不敢过分。正所谓“曾为浪子偏怜客”,“穷汉起家,惜土如金”呀!今见有些人初入佛门,便住现成庵院,事事如意,恰似富家子弟,不知民间疾苦。纵然才智过人,无须出外参访,然而闭门自大,习成我慢,增长无明,这其间的损失也是不小啊!
妙宗钞曩一僧谓予曰:“佛示西方,本为普利诸根,远超生死,是易行道。而知礼法师①纯以台教精深观法释之,使易反成难,失如来曲为凡夫本意。”此论亦甚有理。今思之,古人谓解佛经,宁以浅为深,毋以深为浅。则妙宗所说,利根者自悟深理,钝根者亦不失依经直观,求愿往生,似无所碍。
①知礼法师:北宋天台宗僧。俗姓金,字约言。四明(今浙江鄞县)人,后人依其所居称为“四明尊者”。二十岁时,从宝云义通法师学天台教典。大中祥符六年(),创设念佛施戒会,集合僧俗男女一万人同修念佛,求生净土。著有《观经融心解》、《观无量寿经疏妙宗钞》等。
以前有一位僧人对我说:“佛指示西方净土法门,本为普利各种根器的众生远超生死,这是易行道。而知礼法师所著的《妙宗钞》,纯粹用天台宗的精深观法解释净土经典,使原先的易行道反而变成难行道了。这似乎有失如来曲为凡夫特开净土法门的本意。”当时我认为他这种议论也很有道理。但现在仔细想来,古人主张解释佛经,宁可将浅显的诠释为深妙,不可将深妙的化为浅显。然则《妙宗钞》中所解释的,利根的人自能领悟深理,钝根的人也不失依经直观,求生净土,似乎没有什么妨碍。
出神(一)或问:“仙出神,禅者能之乎?”曰:“能之而不为也。楞严云:‘其心离身,反观其面’是也。而继之曰:‘非为圣证,若作圣解,即受群邪。’是能之而不为也。”又问:“神之出也,有阴有阳。楞严所云:阴神也,仙出阳神,禅者能之乎?”曰:“亦能之而不为也。”或者愕。曰:“毋愕也。尔不见初祖已没,只履西归①乎?尔不见宝志公②狱中一身,市中一身乎?尔不见沩山晏坐静室,乃于庄上吃油糍③乎?然亦不名圣证,宗门呵之。昔一僧入定出神,自言:‘我之出神,不论远近,皆能往来,亦能取物。’正阳神也。先德责云:‘圆顶方袍④,参禅学道,奈何作此鬼神活计?’是故吾宗大禁,不许出神。”
①只履西归:据《景德传灯录》卷三载,达摩祖师于后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()坐化,葬于熊耳山,起塔于定林寺。三年后,魏使宋云奉使西域,归途中遇师于葱岭,手携只履,翩翩独行,遂问师何往,师云:“西天去。”又谓宋云曰:“汝主已厌世。”宋云闻之茫然,别师东行。既回朝,果然明帝已崩,而孝庄帝继位。宋云具奏其事,帝令启达摩之塔视之,棺空,唯存一履,举朝惊叹,帝乃诏少林寺请回供养。于唐开元十五年(),此履移置五台山华严寺,后复失窃,不知所终。②宝志公:南北朝时高僧宝志禅师。世称志公和尚。金城(今甘肃兰州西北)人。俗姓朱。年少出家。师事道林寺僧俭禅师。刘宋泰始年间,往来于都邑,居止无定,时或赋诗,其言每似谶记,四民争就问福祸。齐武帝以其惑众,投之于狱。然日日见师游行于市里,若往狱中检视,却见师犹在狱中。帝闻之,乃迎入华林园供养,禁其出入。而师不为所拘,仍常游访龙光、罽宾、兴皇、净名等诸寺。至梁武帝建国,始解其禁。师每与帝长谈,所言皆经论义。谥号“广济大师。”③庄上吃油糍:据《禅宗颂古联珠通集》载:昔有古德,一日不赴堂。侍者请赴堂,古德曰:“我今日在庄上吃油糍饱。”侍者曰:“和尚不曾出入。”古德曰:“汝去问庄主。”侍者方出门,忽见庄主归,谢和尚到庄吃油糍。④圆顶方袍:即比丘形象。圆顶,表示愿断一切烦恼以及习障。方袍,比丘所著之三种袈裟,皆为方形,谓之方袍。
有人问:“仙能出神,修禅定的人也能出神吗?”我说:“能!但不为啊!《楞严经》云:‘其心离身,反观其面,去住自由。’就是所谓出神。接着又道:‘非为圣证。若作圣解,即受群邪。’这便是能而不为呀!”又问:“神出的时侯,有阴有阳。《楞严经》所指的是阴神,仙所出的是阳神。修禅定的人也能吗?”我答:“也是能而不为啊。”问的人听了很惊讶。我对他说:“请不要惊讶。你没有看《景德传灯录》上记载初祖达摩逝世三年后,还有人看见他手携只履翩翩往西而去呢?你没见过《高僧传》上记载宝志公在狱中有一身,在市中也有一身呢?你没听说沩山禅师在静室中宴坐,却有人看见他在庄上吃油糍呢?即便如此,也不名为圣证,而且宗门一向呵斥这种现象。以前有一僧人能入定出神,自称说:‘我出神时,不论远近,都能往来,也能取物。’这便是阳神啊。然而先德呵责说:‘出家人本为参禅学道,奈何作这等鬼神活计?’因而禅门中极力禁止,不许出神。”
出神(二)又问“神有何过?”曰:神即识也,而分粗细。有出有入者粗也。直饶出入俱泯,尚住细识。细之又细,悉皆浑化,始得本体耳。而着于出入以为奇妙,前所谓“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认作本来人”也。
有人又问:“出神有什么过失呢?”我回答说:“神,其实就是人的意识,而有粗细之分。有出有入的这种识,是属于粗的。即使修到出入俱泯的工夫,尚且还有细识存在。细之又细,直至极微细的识都不存在了,这才算是证得本体。如果执着识神能出入以为奇妙,那就是前面所说的‘无量劫来生死本,痴人认作本来人’”。闻讣闻人讣音必大惊讶,此虽世间常情,然生必有死,亦世间常事,自古及今,无一人得免者,何足惊讶?特其虚生浪死而不闻道,是重可惊讶,而恬不惊讶,悲夫!
听到某人逝世的消息,必定大为惊讶,这虽然是世间常情,但有生必有死,也是世间的常事。自古及今,没有一人能幸免于死,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?唯独有人虚生浪死而不闻道,这是最可令人惊讶的,然而他自己却满不在乎,一点也不感到惊讶,真是可悲啊!
斋素富贵人不能斋素,其故有二:一者耽刍豢①之悦口,二者虑藜藿②之损身。不知肉食蔬食,体之肥瘠或因之,而寿夭不与也。且鹿之寿最永于诸兽,而所食者草耳。虎食肉,而寿之长短于鹿,何如也?鹿不肉而寿,人何独不然?虽然,有厄于病苦,心虽欲斋而力不副者,有制于所尊,心虽欲斋而势弗克者,则姑行月斋③、日斋④及三净肉⑤,但坚持不杀可也。久之,宿习当自断。
①刍豢:此泛指家畜。《孟子纂疏》注:“草食曰刍,牛羊是也;谷食曰豢,犬豕是也。”②藜藿:指粗劣的饭菜。③月斋:也称三长斋月。指农历正月、五月、九月。于此三月,宜持斋修善,杜绝恶事,故称为斋月。斋,指过午不食;后又指素食。据《四天王经》、《释氏要览》卷下载,天帝释及四天王等,于正月、五月、九月察人善恶,人当持斋以修善福。此亦如来之随机摄化善巧方便。④日斋:即农历每月初八、十四日、十五日、二十三日、二十九日、三十日,称六斋日。据《杂阿含经》卷四十载,于此六日,四天王及其大臣出巡世间,观察人间善恶。又六斋日加上每月初一、十八日、二十四日、二十八日,则为十斋日。⑤三净肉:据《十诵律》卷三十七载,有三种肉,病者可食,称为净肉。(一)眼不见杀。是没有亲眼见动物被杀时的情景。(二)耳不闻杀。是没有亲耳听到动物被杀时哀叫的声音。(三)不疑杀。知现前肉并非为我而杀。
富贵人不能持斋素食,其原因大概有二:一方面是贪肉食的美味可口。另一方面是担心粗劣的蔬食会营养不良,有损身体。岂知肉食与素食,对于身体的肥瘦或者有关系,但是对于寿命的长短却并没有影响。我们知道鹿的寿命比其它兽类的寿命更长,而鹿所吃的不过是草。虎是食肉的动物,但它的寿命却比鹿短,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实吗?既然鹿不吃肉而能长寿,人难道不吃肉就不能长寿吗?虽然这样,有人身患病苦,虽有心想持斋而体力不能支撑。有人在家庭中受尊长限制,虽欲素食而形势不能容许,不妨暂且持月斋、日斋及吃三净肉。只要坚持不杀生就可以了。久而久之,多生以来嗜肉的习惯便不难断除。
轮回根本圆觉谓轮回以爱欲为根本。而此爱欲,百计制之,莫可除灭。盖贲、育①无所施其勇,良、平②无所用其智,而离娄③、公输④无所著其明巧者也。虽不净观⑤正彼对治,而博地凡夫障重染深,祗见其净,不见其不净,观法精微,鲜克成就。然则竟如之何?经云:“欲生于汝意,意以思想生。”今观此想,复从何生?研之究之,又研究之,研之不休,究之不已,老鼠入牛角,当必有倒断处。
①贲育:指孟贲和夏育。皆为战国时代的著名勇士。孟贲能生拔牛角。夏育能力举千钧。②良平:指张良和陈平。皆为汉高祖刘邦身边重要的谋士。③离娄:古代传说中的人名。亦作离朱。相传其人能见秋毫之末。据赵岐注《孟子·离娄篇》:“离娄者,古之明目者。黄帝之时人也。黄帝亡其玄珠,使离朱索之。”④公输:指鲁班。姓公输名般,春秋时鲁国人,般与班同音,故称鲁班。他的工匠技术极为精巧。后世尊奉他为木匠、泥瓦匠、铁匠、石匠的师祖,称他为“鲁班先师”。⑤不净观:为五停心观之一。指观想自、他之色身不净,以对治贪欲障的观法。《大般涅槃经》卷三十六云:“若知是人贪欲多者,即应为说不净观法。”
《圆觉经》上说:“一切众生从无始际,由有种种恩爱、贪欲,故有轮回。”是知轮回以爱欲而为根本。而此爱欲,虽千方百计想把它制伏,都难于除灭。就算是像孟贲、夏育那样的力士,也无法施展其勇力;即使像张良、陈平那样的谋士也无所用其智;就连离娄、公输般那样聪明灵巧的人对爱欲也是无可奈何。虽然佛经中也有介绍修习不净观以对治爱欲,然而博地凡夫障重染深,只见其净,不见其不净。观法虽然精微,却很少有成效显著的。然则对此爱欲到底该怎么办呢?佛经上说:“欲生于汝意,意以思想生。”今直接观照这个淫欲的念头,是从哪里生出来的?这样研之究之,又一直研究下去,研之不休,究之不已,如老鼠钻入牛角中,欲念总有了断除灭的一天。
病者众生之良药世人以病为苦,而先德云:“病者众生之良药。”夫药与病反,奈何以病为药?盖有形之身,不能无病,此理势所必然。而无病之时,嬉怡放逸,谁觉之者?唯病苦逼身,始知四大非实,人命无常,则悔悟之一机,而修进之一助也。予出家至今,大病垂死者三,而每病发悔悟,增修进,由是信良药之语,其真至言哉!
世人都认为生病是最痛苦的事,而先德却言:“病是众生的良药。”药本来是用以治病的,怎么反说以病为药呢?这是因为我们这个有形质的身体,不可能无病,人有生、老、病、死,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。可是,当人们没病的时侯,总是沉迷在嬉戏欢乐之中放逸地过日子,有谁能警觉呢?只有当病苦逼身的时侯,才知道这个四大假合的身体原来是这般的危脆不实,人的生命原来是如此的短暂无常,这时只要生起一念悔悟的心意,也就可以作为修行进道的一种助缘了。我从出家到现在,大病三次都差点死了,然而每生一次病,心中便发起一次悔悟,由悔悟而增进自己修学佛法的信心。正因为有这种切身的体会,所以我深信“病是众生良药”这句话,确实是至理名言!
蛇成龙昔人有喻:“如蛇成龙,不改其皮;如人成佛,不改其面。”此破愚夫着相求佛,盖仿佛为比,非的喻也。断章取义,非全喻也。又有谓:“蛇伏地内,由修炼而成龙。”不知此性禀使然,非修炼所致。是故污水中虫化而为蚊,厕圂中虫化而为蝇,蜣之为蝉,蚕之为蛾,雉之为蜃,雀之为蛤,鲨之为虎,鲲之为鹏,如是之类,种种非一,岂其有修炼之术乎?又不见草之为萤,饭之为螺,瓦之为鸳鸯,无情而化有情,修炼安在?吾恐不明理者,名为学道,潜作邪因,妄冀邪果,不得不辩。
从前有人比喻:“如蛇成龙,不改其皮;如人成佛,不改其面。”这是为破除愚夫着相求佛而说的。但要知道这只是借相似的事物作比喻,并不是确切的比喻。而且是断章取义,并不是完全的比喻。又有人认为:“蛇伏地内,由修炼而成龙。”其实这是它禀性所具有的本能,并不是由修炼所致。就像污水中的虫能化为蚊,厕所中的虫能化为蝇,蜣螂(俗称“屎壳郎”)会蜕化为蝉,蚕会蜕化为蛾,雉入海能化为蜃,雀能化为蛤,鲨会变化为虎,鲲鱼能化为鹏鸟,似此之类,在古代的著作中可以举出不少,它们哪里有什么修炼的工夫呢?又难道没听说过草会化为萤火虫,饭会化为螺,瓦会化为鸳鸯,这些无情的东西可以化为有情,试问它们是怎么修炼的?我担心有些不明理的人,表面上名为学道,暗地里却在造作邪因,妄期邪果,因此不得不加以辩明。
名利荣名厚利,世所同竞,而昔贤谓“求之既不可得,却之亦不可免。”此“却之不可免”一语最极玄妙,处世者当深信熟玩。盖求不可得,人或知之;却不可免,谁知之者?如知其不可免也,何以求为?又求之未得,不胜其愠;及其得之,不胜其喜。如知其不可免也,何以喜为?又己得则喜,他人得之则忌。如知其不可免也,何以忌为?庶几达宿缘之自致,了万境之如空,而成败利钝,兴味萧然矣!故知此语玄妙。
荣耀的名声以及丰厚的利禄,这都是世人所争竞的。而古时贤哲却感慨地说:“有人处心积虑谋求名利,但不一定能求得到;有人拥有名利,为名利所拘,又苦于无法摆脱。”这后一句最极玄妙,处世的人应当深信,并仔细地加以品味。因为名利不容易求得,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。至于有人苦于无法摆脱名利,这其中的滋味有谁能理解呢?如果知道名利有摆脱不了的烦恼,何必还要去苦苦追求呢?有些人求不到名利,心中非常难过懊恼。及至得到了,心中又不胜庆幸欢喜。如果知道名利有摆脱不了的烦恼,还有什么值得欢喜的呢?又有些人,自己得到就欢喜,若被他人得去,就心生忌妒。如果知道名利有摆脱不了的烦恼,还有什么值得忌妒的呢?由此推详,便能通达一切祸福皆是宿世因缘所自召,也不难明了世间万境都是空的、假的,因而对于事业的成败以及个人的名利得失也就兴味萧然了。故知这句话确实玄妙。
临终正念经言人欲终时,闻钟磬声,增其正念①。而杭俗亡者气绝良久,方乃召僧击磬,已无及矣。又讹为之说曰:“磬之鸣也,促亡人行赴阎罗也。”其谬一至于是。
①闻钟磬声增其正念:《释氏要览》:“增辉记云:未终时长打磬,令其闻声,发其善思,得生善处。智者大师临终时语维那曰:人命终时,得闻磬声,增其正念。惟长惟久,勿令声绝,以气尽为期。”
据《释氏要览》载,人在临终时闻钟磬声,能够增强他的正念。而杭州一带的风俗,必待亡者断气许久以后,才召请僧人来击磬,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。又有人讹传说:“鸣磬的声音,可以催促亡人直往阎罗殿。”世间竟有这样荒谬的话,真是无知啊。
花香庭中百合花开,昼虽有香,澹如也,入夜而香始烈。夫鼻非钝于昼而利于夜也。白日喧动,诸境纷杂,目视焉,耳听焉,鼻之力为耳目所分而不得专也。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”,信夫!
当庭中百合花开的时侯,白天虽然也能闻到香味,但是香味微淡。到了夜深人寂的时侯,始能闻到一阵阵浓烈馥郁的香气。这并不是我们的嗅觉白天不如夜深时敏感,而是因为白天到处都是喧动的声音,种种纷杂的境界不断地呈现在我们面前,我们的眼睛要观察各种事物,耳朵要辨听各种声音,以致鼻的嗅觉受耳目的分散影响而无法专注,因此只能闻到微淡的香气。庄子说:“意念不分散,才能使精神专注归一。”确实如此。
人虎传说海载人虎传:一僧戏披虎皮于山径间,有见而怖走,遗其橐囊者,辄取之。皮忽着身,遂成虎,不敢归寺,而心历历然人也。渐饥,不得已,食狐兔羊犬。既而捕得人,将食之,视之,僧也。大悔恨,恨极悲号,举身自掷,皮忽堕地,还复人体。因感斯异,乃破衲行乞,遍参知识,刻心办道,后竟成名德①云。经云“一切唯心造”,观于是尤信。
①名德:对有名誉、有德行的比丘之尊称。
《说海》中记载一篇“人虎传”,其大意是:有一僧人戏披虎皮出入于山径间。有人看见了以为是真虎,生大恐怖,赶紧奔逃而去,匆忙中包袱遗落在地。僧人弯腰刚要拾取包袱时,虎皮忽然紧贴其身,当即变成一只斑斓大虎。从此不敢归寺,但他的心中却明明知道自己本来是人。几天后,肚子渐渐饥饿了,迫于无奈,就捕获狐、兔、羊、犬充饥。不久,捕到一个人,正要噬食的时侯,发现是个僧人。因想自己本来也是僧人,如今变成这副模样,心中大为悔恨,恨到极处,不禁放声痛哭,于是投身自绝,忽然虎皮脱落堕地,又恢复为人体。这位僧人由于经历过人兽互相转变的过程,从此刻苦修头陀行,遍参明师知识,专心办道,后来竟成为一位名德。《华严经》上说:“应观法界性,一切唯心造。”看到这段记载,更加深信佛语不虚啊。
六道①互具六道之中,复有六道。且以人言之:有人而天者,诸国王大臣之类是也;有人而人者,诸小臣及平民衣食饶足,处世安然之类是也;有人而修罗者,诸狱吏、屠儿、刽子之类是也;有人而畜生者,诸负重力役,恒受鞭挞之类是也;有人而饿鬼者,诸贫穷乞人,啼饥号寒之类是也;有人而地狱者,诸刑戮剐割之类是也。天等五道亦复如是。所以然者,昔因持戒修福,今得人身,而所修戒福有上中下;此三种中复有三种,多多无尽,各随其心,感报不一。经云“一切唯心造”,又观于是尤信。
①六道:指天道、人道、阿修罗道、畜生道、饿鬼道、地狱道。此六道,众生各乘善恶业因而趣之,故也称为六趣。
在六道的每一道中又各含有六道。姑且以人道而言:有威势显赫如天人的人,像帝王将相这一类人便是;有为人能谨守做人的本分,像廉洁的官员以及衣食丰足,处世安然的平民百姓便是;有人道中的阿修罗,像狱吏以及专以杀生为职业的屠夫、刽子手这一类人便是;有人道中的畜生,像从事苦力劳动,并且经常遭受主人鞭挞怒骂的奴隶仆役便是;有人道中的饿鬼,像饥寒交迫的贫穷乞人便是;有人道中的地狱,像惨遭刑戮剐割的这一类人便是。人道中既含有六道,其它天等五道也是如此。为什么同为人类而果报不同呢?要知道现在能够得到人身是因为过去世中曾经持戒修福。又因各人所修的戒福分有上、中、下三品;在这三品中又各分有三种,如是推衍开来,就形成千差万别无穷无尽了。因此,随着各人自心所造的业力不等,所感的果报当然也不一样。《华严经》上佛言“一切唯心造”。只要我们从这些现象上细心地去观察,那么对这句经文便会更加深信不疑。
智慧增一阿含经:“佛言:戒律成就,是世俗常数①。三昧②成就,亦世俗常数。神足飞行成就,亦世俗常数。唯智慧成就为第一义。”则知戒定等三学,布施等六波罗蜜③,唯智慧最重,不可轻也。唯智慧最先,不可后也。唯智慧贯彻一切法门,不可等也。经云:“因戒生定,因定发慧。”盖语其生发之次第则然,而要当知所重、知所先、知所贯彻始得。虽然,此智慧者,又非聪明才辩之谓也,如前“世智当悟”中说。
①常数:指通常的理法。如《肇论》云:“夫涅槃之道,妙尽常数;融冶二仪,荡涤万有。”②三昧:又名“三摩提”,或“三摩地”,华译为正定,即离诸邪乱,摄心不散的意思。③六波罗蜜:即六度。一、布施,二、持戒,三、忍辱,四、精进,五、禅定,六、智慧。修此六法可以度越生死苦海到涅槃安乐彼岸。
《增一阿含经》上佛言:“戒律成就,是世俗常数。三昧成就,亦世俗常数。神足飞行成就,亦世俗常数。唯智慧成就为第一义。”由此可见戒定慧三学,布施等六波罗密,唯智慧最重要,不可轻视。唯智慧最领先,不可置后。唯智慧能贯彻一切法门,不可与其它等量齐观。虽然《楞严经》上有言:“因戒生定,因定发慧。”这从三学之间生发的次第上说是对的,但修学的人仍要确信智慧是最重要的,智慧是最领先的,智慧是贯彻一切法门的。尽管如此,还要认识到这里所说的智慧,绝对不是指世间的聪明才辩。这在前面“世智当悟”中已经说过了。
外学隋梁州沙门①慧全,徒众五百,中一人颇粗异,全素所不录。忽自云得那含果②。全有疾闭门,其人径至榻前问疾,而门闭如故。明日复然。因谓全曰:“师命过,当生婆罗门家。”全云:“我一生坐禅,何故生彼?”答云:“师信道不笃,外学③未绝,虽有福业,不得超诣。”今时僧有学老庄者,有学举子业经书者,有学毛诗楚骚及古词赋者。彼以禅为务,但外学未绝,尚缘此累道。今恣意外学,而禅置之罔闻,不知其可也。
①沙门:华言译为勤息,即勤修佛道和息诸烦恼的意思,为出家修道者的通称。②那含果:阿那含果的简称,声闻乘四果中的第三果名,华言译为不还,或是不来。凡是修到此果位的圣人,已断尽欲界的烦恼。未来当生于色界、无色界,不再来欲界受生死,所以叫做不还。③外学:指佛学以外的各种教法、典籍等。
隋朝梁州慧全禅师座下有五百弟子,其中有一人举止粗率怪异,慧全禅师对他总是漠然置之。有一天那名弟子忽然对人透露说自己已证得阿那含果。慧全禅师因有病在身,闭门歇息。那位弟子径直来到他床前问侯,而房门仍是紧闭着。第二天也是如此,他问侯毕对慧全禅师说:“师父命终之后,当生婆罗门家。”慧全禅师问:“我一生坐禅,为什么会投生婆罗门家?”他回答说:“师父信道不专心,对于外学犹未能放弃,虽有福业,却还没有达到超然脱俗的工夫。”今时出家人有学老、庄的,有学举子攻读经、史、子、集的,有学毛诗、楚辞、离骚以及古诗词赋的。慧全禅师一生以坐禅为主,只是对外学没有完全放弃,尚且影响他的道业。今僧人将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投入外学中,而把参禅学道的事置若罔闻,真不知他日会是怎么样的结局。
灵裕法师①裕法师之说经也,或一字盘桓,动经累日。或片时之顷,便销数卷。或分科已定,及至后讲,更改前科,增减出没,随机显晦,学者疑焉。裕曰:“此大士之宏规也,可以恒情断乎?”裕师盖得无碍辩才,庶几乎于法自在。而拘名着相,以文害辞,以辞害意,与夫参死句之辈,何足以知之?今人不可执己见而蔑视胜流,轻谈横议;又不可昧己量而效颦先德,妄行自用也。
①灵裕法师:隋朝定州曲阳(今河北)人,俗姓赵。十八岁出家于赵郡应觉寺。其后历参知识,通达《华严经》、《涅槃经》等大、小乘经论及世典儒籍。其为学每博寻旧解,穿凿新异;讲说则意存纲领,不在章句。由是倾动七众,号称“裕菩萨”。
灵裕法师平时讲经,有时在一个字上重重发挥,一连解释好几天,有时仅一会儿时间便把数卷经文的大意都销释过了。有时分科已定,及至讲到后边,又更改前科。有时认为该补充的就增加,有时认为该省略的即减去,有时讲解很明白,有时又很隐晦。总是随机施设,没有固定的讲经模式。有人对他这种讲经的方式表示怀疑。灵裕法师说:“这本来就是大士度生宏深的规范,怎么可以用常情来评断呢?”其实,灵裕法师已得无碍辩才,几乎可称得是于法自在了。至于拘名着相,以文害辞,以辞害意,及参死句的这一类人,他们怎么能体会这其中的深意呢?因此,现今的人不可固执己见蔑视古德先贤,甚至于对前贤轻谈横议,更不可以冒然模仿先德,妄行自用。
行脚住山今人见玄沙①不越岭,保福②不度关,便端拱安居,眼空四海。及见雪峰③三登投子④、九上洞山⑤,赵州八旬行脚,便奔南走北,浪荡一生。斯二者皆非也。心地未明,正应千里万里,亲附知识,何得守愚空坐,我慢自高?既为生死,参师访道,又何得观山观水,徒夸履历之广而已哉?正因行脚之士自不如是。
①玄沙:唐朝玄沙山师备禅师。福州闽县人,俗姓谢。年三十,投芙蓉山灵训禅师落发。受具足戒后,尝携囊出岭,拟欲遍参,忽伤足流血,豁然而悟,遂不出岭,依雪峰义存禅师咨决心要,并嗣其法。雪峰曾称曰:“备头陀再来人也。”②保福:唐朝漳州保福院从展禅师。福州人。俗姓陈。雪峰义存禅师之法嗣。从展禅师住保福山约十二年,四方来依止之学众常达七百余人。③雪峰:唐朝雪峰义存禅师。福建南安人,俗姓曾。十二岁时随从父亲游蒲田玉润寺,礼庆玄律师为师,留为童侍。后至武陵德山(今湖南常德)参谒宣鉴禅师,承其法系。唐懿宗咸通六年()归芙蓉山,十一年登福州象骨山,立庵兴法。其山为闽越之胜景,未冬先雪,盛夏尚寒,故有雪峰之称,师亦以之为号。寺初成,缁素云集,住众逾千五百人。僖宗赐号“真觉大师”。④投子:即投子山。位于安徽省西南部扬子江沿岸。山中有投子寺。唐宋之际,此地称为舒州,大同禅师曾居此山,举扬宗风三十余年。⑤洞山:位于江西高安(古属筠州)。唐末良价禅师曾住于该山之普利院,致力禅学之教化,参学者每达数百人。
今有出家人听说从前玄沙师备禅师不越岭,保福从展禅师不度关,便端坐拱手悠闲地过日子,不知不觉地养成狂妄自大的习性。及至又听说雪峰义存禅师三登投子谒大同,九上洞山见良价,赵州从谂禅师年高八十犹行脚,便也随着奔南走北,浪荡一生。像这二种举动,都是不对的啊!若是心地未明,正应千里寻师,万里访道,以亲附知识,怎么可以安住寺中守愚空坐,养成我慢贡高?既为生死而出外参师访道,又怎么可以一路上游山玩水,徒夸游历之广而已呢?真正发心参学的人,定然不会是这样的。
楞严房融所作有见楞严不独义深,亦复文妙,遂疑是丞相房融①所作。夫译经馆番汉僧及词臣居士等,不下数十百人,而后一部之经始成,融不过润色其文,非专主其义也。设融自出己意,创为是经,则融固天中天、圣中圣矣!而考诸唐史,融之才智,尚非柳、韩、元、白之比,何其作楞严也?乃超孔、孟、老、庄之先耶?嗟乎!千生百劫,得遇如是至精至微、至玄至极之典,不死心信受,而生此下劣乖僻之疑,可悲也夫!可悲也夫!
①房融:唐朝河南洛阳人。博识多闻,成进士业。通晓佛经,精梵语,武则天时,天竺沙门般剌密帝在广州译《大佛顶首楞严经》,房融乃为笔受。于神龙元年()译成。
有人读诵《楞严经》,发现此经不但义理深奥,而且文辞优美,就怀疑是丞相房融所创作的。其实当时译经馆内,整个翻译工序,经过番僧、汉僧以及词臣居士等不下数十百人校勘,而后一部经方告确定译成。房融不过是在文字上加以润饰,并不是负责证义的。设若房融能自出己意,创作出这一部《楞严经》,那么房融也该是天中天、圣中圣了。但考证唐史,房融的才智还比不上柳宗元、韩愈、元稹、白居易这些人,他怎么可能会创作出《楞严经》?乃至于超过孔子、孟子、老子、庄子之先呢?可叹啊!千生百劫,有幸遇到这样至精至微、至玄至极的宝典,不肯死心信受,反而生出如此下劣乖僻的疑念,真是可悲啊!可悲啊!
果报(一)经言:“万法唯心。”错会者,谓无心则无因无果,故不患有业,唯患有心。有业无心,阎老子其奈我何!遂安意造业,无复顾忌。不知无心有二:如理思惟,用心之极,而自然入于无心三昧者,真无心也。起心造业,又起心制心,强制令无,似得无心,心恰成有。心有则业有,阎老子铁棒未放汝在。
经言“万法唯心。”有人错会其意,认为只要无心也就无因无果了。故而不怕有业,只怕有心。有业无心,即使是阎罗老子也拿我没办法,因此放心造业,不再有所顾忌。不知无心分为二种:一是如理思惟,用心至极,自然入于无心三昧,这是真无心。另一种是起心造业,又起心制心,强制使无心,感觉好像是无心,其实恰恰是有心。心有则业有,阎罗老子的铁棒岂能放过你。
果报(二)又经言:“具足智慧菩萨脱使堕落,在畜生中,畜生中王;在饿鬼中,饿鬼中王。”错会者谓有智则能转业,故不患有业,唯患无智。有业有智,阎老子其奈我何?遂安意造业,无复顾忌。不知经称智慧,非等闲世智之谓也。且汝智慧,得如文殊、身子①否?纵不及此,次而下之,得如善星②、调达③否?善星博学十八香象所载法聚,调达得罗汉神通,而俱不免生陷地狱,况汝智慧未必胜此二人乎!杯水不能熄车薪之火,萤光不能破幽谷之昏,今之小智,灭业几何?阎老子铁棒,未放汝在。
①身子:舍利弗的译名。梵语舍利,华译为身,梵语弗,华译为子。舍利弗是佛十大弟子之一,以智慧第一著称。②善星:又作善宿。系释尊为太子时所生之子。《涅槃经》云:“尔时如来即与迦叶往善星所,善星遥见佛来,见已即生恶邪之心,以恶心故生身陷入阿鼻地狱。”③调达:即提婆达多。华译为天热,天授。斛饭王之子,阿难之兄,佛之从弟也。出家学神通,身具三十相,诵六万法藏,为利养故造三逆罪,生堕于地狱。
又佛经上称:“具足智慧菩萨脱使堕落,在畜生中,畜生中王;在饿鬼中,饿鬼中王。”有人错会其意,认为只要有智慧便能转业。所以不怕有业,只怕无智。有业有智,就算是阎罗老子也拿我没办法。因此放心造业,不再有所顾忌。不知佛经中所说的智慧,并不是指平常世间的智慧。况且你的智慧,能比得上文殊菩萨、舍利弗尊者吗?纵然比不上,依次往下,能比得上善星和调达吗?善星博学十八香象所载法聚,调达修得罗汉神通,然而他们二人都不免生陷地狱。何况你的智慧未必胜过这二人呢?取一杯水想去熄灭一车正在燃烧的柴草是无济于事的,用一只萤火虫的微光想去驱除幽谷中的黑暗是不可能的。你今不过一点小智慧,能灭得了多少罪业?阎罗老子的铁棒岂能放过你。
塞翁①得失曾无定形,祸福互为倚伏,塞翁一段因缘,人皆知之,而未必信之也。予失足沸汤,筋挛不伸,畜双拐为二侍,若将终身焉,作跛脚法师歌自嘲,有“只愁此脚不终疾”之句。既而足伸如故,笑以为诗谶,而依然奉以为诗规也。且感且惧,愿无忘射钩②。
①塞翁: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载:“近塞上之人,有善术者,马无故亡而入胡,人皆吊之,其父曰:‘此何遽不为福乎?’居数月,其马将胡骏马而归。”成语“塞翁失马,安知非福”,即本此。比喻虽然暂时受到损失,但也可能因此得到好处。②射钩:春秋战国时,当时管仲与鲍叔牙各为其主,管仲用箭射中齐桓公的衣带钩,后鲍叔牙劝桓公不计射钩之恨,召而用之,遂成春秋时第一霸主。
得和失并没有固定的情形,祸与福也是互相倚伏着的。像“塞翁失马”这一故事,虽然广为人知,而人们未必真信会有那么一回事。我曾失足陷入沸汤中,脚筋蜷曲不能伸直,走路须依恃双拐。心想大概终身都只能是这样了,因作一首《跛脚法师歌自嘲》,其中有一句“只愁此脚不终疾”。可是没过多久,曾经烫伤的足部便告痊愈,又能屈伸如故了。自笑以为会应了诗谶,然而如今依然奉为诗规。心中且感且惧,但愿自己不要忘了射钩的故事啊!
神通神通大约有三:一报得,一修得,一证得。报得者,福业自致,如诸天皆能彻视彻听,及鬼亦有通是也;修得者,习学而成,如提婆达多学神通于阿难尊者是也;证得者,专心学道,无心学通,道具而通自具,但迟速不同耳,如古今诸祖诸善知识是也。较而论之,得道不患无通,得通未必有道。先德有言:“神通妙用不如阇黎①,佛法还须老僧。”意有在矣!试为之喻:世间官人所有爵禄冠服府署仪卫等,若神通然。而亦有三种:其报得者,如功勋荫袭,自然而有者也;其修得者,人力夤缘②,古人所恶,不由其道者是也;其证得者,道明德立而位自随之,仲尼云:“学也,禄在其中矣!”是也。是三者,胜劣可知也。
①阇黎:华译为轨范师。意即教授弟子,使之行为端正合宜,又堪为弟子楷模之师,故又称导师。②夤缘:本指攀附上升,后喻攀附权贵,向上巴结,以求仕进。
神通大约分为三种:一种报得,一种是修得,一种是证得。所谓报得,是依福报自然召感而来的,如三界诸天都有彻视彻听等五种神通,以及鬼神也有小神通,这是报得。所谓修得,是由修习而成,如提婆达多特地向阿难尊者学习神通,这是修得。所谓证得,是指专心学道,本无心学神通,然而道行成就了,神通自然具足,只不过获得神通迟速有所不同罢了,如古今诸祖师诸善知识所现的神通,这是证得。相对比较来说,既得道便不愁没有神通,仅得神通却未必有道。先德有言:“神通妙用不如阇黎,佛法还须老僧。”这话实具有深意在。试以譬喻来说明。世间为官的人,所有爵禄、冠服、府署、仪卫等,如同神通一样。这也有三种:第一种报得的,如子孙蒙受先祖功勋而得于世袭官职,这是自然而有的;第二种修得的,如专靠巴结奉承,投机钻营,其行径为古人所厌恶,不由正途而得到的官职;第三种证得的,如道德学问有所建树而官位自随的,正如孔子说的:“学也,禄在其中矣!”相对这三者之间的胜劣,稍作比较便知道了。
大豪贵人
世间大豪贵人多从修行中来,然有三等:其一持戒修福,而般若正智念念不忘,则来生虽处高位,五欲具足,而心则时时在道,真所谓有发僧也;其二持戒修福,而般若之念稍疏,则来生游戏法门而已;其三持戒修福,而于般若藐不系念,则来生为顺境所迷,背善从恶,甚而谤佛毁法灭僧者有矣!鞫①其因地,则均之修行人耳。而差别如是,来生更来生,其差别又何如也?寒心哉!
①鞫:穷究的意思。
世间大豪贵的人,多从前生修行中来。此可以分为三等:第一等人,持戒修福,而般若正智念念不忘。这种人来生虽身居高位,五欲具足,而其内心仍时时在道,正如同所谓带发修行的僧人。第二等人,同样持戒修福,然对于般若之念稍疏忽。这种人来生若遇佛法,不过视为游戏法门而已。第三等人,也是持戒修福,然而对于般若完全不系念。这种人来生必为顺境所迷,背善从恶,甚至于谤佛毁法灭僧也是有的!推究他们在因地时同是修行人,却差别悬殊如此,那么来生再来生,他们的差别又将如何呢?真令人寒心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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